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蜂鸟悬而未落的一生

约 1356 字大约 5 分钟

生活感悟

2025-07-0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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蜂鸟振翅悬停,以惊人的每秒80次拍打频率的能量消耗换取瞬间的静止。

正如牛津大学社会人类学教授项飙所描摹的当下处在“悬浮时代”的我们,被抽空了血肉,仅剩一副枯骨支架,支撑着扑向某个影影绰绰悬着的终点。

那悬着的终点,常是一幢房子、一个学位、一个职称,亦或是攒够存款、孩子大学毕业、孩子结婚、孩子生完孩子,孩子的孩子长大一点,如此等等。

它们如诱饵般在远处闪烁,于是我们便如被磁石吸附的铁屑,沿着一条既定的轨道疾驰而去。

为了追逐那未来之屋,我们甘愿栖身于窄小斗室;

为了那未来之学位,我们熬尽灯油,无暇细嗅案头一枝春梅的幽香;

为了那未来的职位,我们吞咽下无数个今天的委屈与疲惫。

我们相信,终点是抵达幸福的唯一码头,于是将整段航行都抵押出去,仿佛生命只在抵达终点一刻才被赋予意义。

我们不知疲倦地游弋于当下,全为着那未来设定的所谓“终点”奔波不休。然而终点如同海市蜃楼,总在靠近时又悄然拉长,延长为新的起点。我们被悬在空中的时间,比双脚踏实踩在地上的时间更久。

这悬浮的状态里,生命竟被拆解成无数个抵达前的片段。仿佛我们并非活在此刻,而是活在对未来的模拟中——我们像参加一场马拉松的梦游者,只顾盯着远方飘摇的终点线,却不知自己正踏着怎样一条路径,更无暇留意沿途那棵百年老树投下的斑驳绿荫,以及从身旁跑过的人脸上是何神情。

这悬浮的姿态自有其筋骨,对“当下”的悬置最是惊心。

我们把眼前的日子活成了过河的垫脚石,每一步都只为踩稳了迈向对岸。那垫脚石硌不硌脚,石缝间是否有青苔暗生,石下流水唱着怎样的调子,皆不入眼不入心。只求借力一跃,扑向对岸那团模糊的光晕。至于光晕里包裹的究竟是何物,竟也无人深究。仿佛“未来”二字本身,就足以供奉起全部的意义与热望。

于是筋骨日夜劳作,血肉辗转迁徙。为在洪流中攒下几块压舱石,人们将自身化作永动的机械。办公室灯火长明,如同白昼的延续;城市间频繁迁居,行李箱滚轮声成了生活的背景音。然而压舱石越积越多,心却越发轻飘——那归属感如细沙,竟从指缝间无声流尽。落脚之处愈多,扎根之地愈少,人与土地、与四邻、与晨昏的联结,皆被连根拔起,抛在身后扬起的烟尘里。

这悬浮的根须,深扎于时代的土壤。无形的鞭影时时抽打着人群的脊背,那是名为“竞争”的鞭子。资源如不均倾洒的雨水,众人只得仰头张口,竭力承接那零星几点甘霖。教育本应是渡人之舟,却也卷入漩涡,成了新的竞技场。

学历层层加码,考研竟成“避险”,年轻人如倦鸟,在名为“前程”的迷林中反复扑腾,只为寻一枝暂可栖息的细丫。海投的简历石沉大海,每一次点击发送,都像是向虚空发出的微弱呼救。

心灵悬空日久,终要显出枯槁的形迹。当下被抽空,生活便如褪色的画卷,失了细节与温度。丰盛的筵席嚼不出滋味,春日的繁花映不进眼底。一种巨大的空洞在胸腔里生长蔓延,医者名之为“空心病”——心并非破碎,而是内里空空如也,无处着力。未来那虚幻的承诺,成了唯一的稻草,人们死死抓住,却不知这稻草本身,正将人拖向更深的虚无泥潭。

项飙教授言“重建附近”,如一声钟鸣。所谓“附近”,是楼下早点铺升腾的烟火气,是街角老树年复一年的枯荣,是邻里见面时一句有温度的寒暄。

对抗庞大的悬浮,或需从认领足下方寸之地开始。弯腰看看脚下被忽略的尘土,其中或许埋着被遗忘的种子。

蜂鸟的悬停,终究是为了精准地啜饮眼前花蜜。而人的一生,若只余下翅膀无休止的嗡鸣,只为悬停而悬停,耗尽所有力气却未尝一口当下花蕊的甜,岂非成了天地间最苍凉的寓言?

在无尽悬浮的眩晕里,偶尔落翅吧——触碰一片真实的树叶,感受它清晰的脉络,那上面凝结的露水,或许比远方模糊的灯塔更映照出存在的微光。